岁月里的倔强
三炷香已经过半,烟气在晨光里轻轻摆动,像极了母亲生前总爱念叨的那句“日子要慢慢过,才能过好”。今天是2025年农历七月初一,是母亲的祭日,风从窗缝钻进来,带着初秋的凉意,恍惚间,又听见她踩着缝纫机的嗒嗒声——那声音里,藏着她一生不服输的倔强,也藏着照亮我前路的光。
母亲的“好强”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她常说自己是兄妹七个里的“劳碌命”,生在那个填不饱肚子的年代,女孩子读书是件奢侈的事,她只念到小学二年级,就去挣工分贴补家用。十四岁那年,黑龙港河清淤,她背着半袋山芋干就上了工地。后来听三姨说,工棚里数她年纪最小,但她却从没有让别人过多照顾。再后来,又参加小卞庄大河清淤,堤坝上的一百个土阶,她往返了无数次,把“不低头”三个字深深踩进了岁月里。
这些事,母亲很少跟我提及。我是从她变形的指关节,夜里疼得睡不着觉的膝盖里,从父亲的唠叨中,一点点拼凑出她的过往。
成年后的母亲又扛起六亩地的农活,同时还要去乡里的染布厂上班。从我记事起,她每天天不亮就下地,干一遭农活回来还要做一家人的早饭,紧接着又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去上班。染布的靛蓝水呛得人睁不开眼,她却能把每匹布染得匀匀净净,厂长总说:“这布染的,比样品还漂亮。”
那时我不懂,为什么她白天忙得像陀螺,晚上还能借昏暗的灯光给我们缝衣服,直到看见她半夜坐起来,用变形的手指攥拳敲打膝盖时,我才知道那些“轻松”的背后,都是咬牙的坚持。
随父亲工作调动,一家人搬家到县城居住。临走前,母亲站在田埂上,眼睛逐渐湿润,那六亩地是她亲手侍弄熟的,哪块地的麦子产量好,哪畦菜爱招虫,她闭着眼都能说上来。染布厂的师傅也感叹:“多好的手艺,可惜了。”母亲却笑了:“手艺揣在心里,到哪都饿不着。”
果然,她在县城没歇多久,就找了份早点铺的活,凌晨三点就去炸油条、包包子。有一次我早起参加学校运动会,看见她正踮着脚翻油锅里的油条,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流进脖子,她却笑得一脸亮堂。老板见了我,直竖大拇指:“你妈妈干活真利索!”
真正让我懂得“不服输”的分量,是她经营复印部的时候。那时我上大学,妹妹读高中,已经快五十岁并且小学二年级文化的她,连复印机上的按钮都认不全。可她铁了心要干,说:“家里开销大,不能总靠你爸那点工资”。第一天守着那台二手复印机,她像对宝贝似的,把每个图标画在本子上,标上“复印”“放大”……的记号。不忙的时候,她就翻看报纸,不认识的字用笔圈起来,等我们周末回家,就一个个问。有次我教她认“分辨率”,她反复写了几十遍,连我在睡梦中还仿佛听到她在念叨。
后来她不仅能熟练操作各种型号的复印机,连换墨、修卡纸都成了能手。有回机器卡纸卡得厉害,维修师傅要价高,她就蹲在地上,拿着螺丝刀一点点拆,墨粉撒了一身,她举着修好的零件跟我炫耀:“你看,也没多难。”街坊们都爱来她这,还有了一些企业的老顾客,大家都说“老太太实在,机器坏了还能当半个师傅,价格也便宜”。直到2022年,在她六十六岁的时候,才正式“退休”。
母亲的“好强”,藏在她对生活的韧劲里,藏在待人接物的周全里,她用自己的方式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,把人情维护得暖暖和和。就像她总说的那句“踏实最要紧”,这份不张扬的“强”,才最有力量。
去年我在单位遇到棘手的工作,几次想放弃,愁得我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,梦见母亲在复印部,正对着说明书琢磨修理机器,她抬头冲我笑:“难走的路,走过去了就是道儿。”我猛得惊醒,眼睛顿时模糊了,那一刻我忽然懂了,她那些年的坚持,从不是为了争什么,而是用行动告诉我,工作生活再难,只要肯较劲,就没有跨不过的坎。
如今母亲离开我们一年了,可她的影子无处不在。我遇到难题想退缩时,总会想起她凌晨三点炸油条的身影;陪孩子学习时,会说起她看报纸认字的事;甚至看见复印机,都会想起她趴在机器上研究的样子。她没教过我什么大道理,却用一生的“不服输”,给了我最硬的铠甲。
香燃尽了,留下一点温热的灰。微风轻轻拂过,像母亲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肩膀。我知道,她从未离开。那些藏在岁月里的韧劲,早已成了我的气血。往后的路,我会带着她的那份倔强,踏踏实实地走,就像她当年一步一步把苦日子过甜一样。
妈妈,家里一切都好,您放心。您教我的“不服输”,我记着呢,会好好用一辈子。
作者简介
蔺广娟,天津静海人,社区工作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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